【博天】前度(8)

少年的跋涉总是要结束的,无知的孩童总要长大,青春亦有哀愁。

 

旅程将尽,大天狗将一根细长而圆的棍子丢进源博雅背后的衣襟里,背着手快速地越过源博雅往前走。

“什么啊?”

“送给你了。”前面的风远远地送来少年妖怪的声音。

 

源博雅不得解,只好伸了手去摸:圆润的,带着沁人的凉,只有一小段是热的,是久揣于怀的体温。上头圆圆的小孔,待人饮啄一般,无辜而期待的开着。

“笛子吗?”贵族少年又努力了几次,方才把那恼人的东西从从领子里拽出来,“喂,这不是……”

“鬼笛。”大天狗低着头,在前头勾了勾嘴角,“偷出来的,你可能藏好了。”

“那我得先抓贼。”源博雅笑,把笛子别进腰间,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去,揽住大天狗的肩膀,“不许跑啦。”

“骗你的。”大天狗就瞪他,“真信啊?”

“逗你的。”源博雅揉他的羽毛尖,“真信?”

“你是不是想打架?”

“不打不打,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那混蛋那个时候说什么夭寿的“好聚好散”?

 

 

 

 

 

 

 

 

 

 

 

 

决裂对于源博雅来说来得毫无征兆,对于大天狗,却是数月锥心之苦的恐怖爆发,如毒浸骨——他们在村口道别时仍旧是不甘而委屈的“朋友”,再见面时却连“朋友”的可怜表象也被击打殆尽。

 

 

人类的村落中烈火熊熊燃烧,悲哀无助的人们四下逃窜着。而大天狗那位珍贵的、唯一的朋友站在高高的悬崖尽处,引弓如残月,对准大天狗的眉心。

——源博雅拉弓都是极优雅的,可我也不赖。

在人类凄惨仓皇的惊叫声中,大天狗再一次扇动了背后巨大的翅膀。浓重的黑烟卷起,遮住了地上人们的眼睛。

 

 

“别动他们。”在无尽的烟雾之中,源博雅的箭芒是唯一的亮光。那段上好的弓弦陷入了年轻武士的手指,印出一道鲜红的印记。印记在缓慢地移动着,源博雅闭上眼,箭芒终于指向半空中的虚无之处。

“大天狗,上来。”狂风自村落呼啸上升,贵族武士细细分辨着其中的每一缕:在那无穷无尽、充斥了冷酷与暴虐的风暴之中分明有熟悉的气息间或擦过他的耳垂——平静强大如海,而间的情感却清新温柔,分明是属于往日的、那唯一知己的味道。

 

源博雅的指尖动了动。

凭着这断断续续的旧识,源博雅将箭尖指向了大天狗的眉心。上来,大天狗。他这么重复道。

 

转瞬间的功夫,一人一妖在半空中对峙着。大妖的翅膀已经比幼时又强健了许多,终于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钢铁之刃。源博雅看见那双湛蓝色眸子的时候心头一晃,几乎疑惑起方才的嗅觉起来:从前海水一样的颜色冷成了寒的钢铁,流光溢彩的情感凝固了,一片沉积的灰。

“怎么,不认识老朋友了吗,博雅?”大天狗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迟疑,于是嘲讽的笑意冷冰冰地挂上了唇角,“好久不见。”

 

可我对你还是很熟悉呢,太熟悉了。

 

在夜半清长的笛声下,在潮湿的春梦里,在燃烧着那枚罪恶家徽的烈火幻象之中——对,就是那场源自源氏的火,在那梦魇一般、毁灭了一切的火中,我挚爱的那双红色眼眸也融进了千千万万屠杀者的影子里,变成噩梦、变成嘲讽、变成无尽的屈辱和恐惧……

——所以你现在还要正义凛然又无比天真地站在另一边杀掉我,是吗,博雅?

 

 

“是许久不见了。”源博雅眯起了眼睛。他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大天狗,几乎让大妖错觉被烧灼出一个大口,滚烫的液体从心口汩汩地流出去。

“不叙叙旧吗?”源博雅问。他说这句话时语气讽刺,仍然端着被辜负的不平和贵族天生的骄矜,下一句却莫名飞快地脱口而出,热烈而毫无防备地扎入了旧友的心里:“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

 

你要我如何开口?!你的姓氏就是我痛苦的源头。

 

“真动人的说辞。帮我……你要如何帮我,要我跪下来向阴阳师臣服、剃下骨头、给篡位者送上长生的妖骨吗?”彼时的大天狗还非常年轻,心怀愤懑、爱恨难解,不懂得拉拢,更不懂得为自己辩解。一言一语皆是伤人的利器,刀刀见血、不见回寰的余地,“源博雅,我不会。如果你今日是来当源赖光的说客……告诉他,我看不起他。”

 

妖骨?什么妖骨?他说源赖光……哥哥?

 

大天狗所言源博雅全无头绪,而地面之上无辜人们凄惨的求救声愈加凄厉。大妖降下的飓风将房屋与树木高高地抛掷到半空,母亲抱住稚子哀嚎,男人们对天嘶吼。源博雅低头匆匆一瞥,无尽高卷的落叶遮住了他看向地面的眼睛,也遮住了大天狗看向他的视线。

 

他生气了。大妖分明这么嗅到,却因此更加感受到悲凉而奇异的兴奋……像是玉石俱焚前迸裂的快乐。

更多的风从源博雅的袖袍间飞舞起来……那是新的咒术吗?大天狗微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不,不是咒术……源博雅的右手仍然持着那柄弓。妖的目力很好,因此大天狗清晰地看见他将手探进了腰间,那别着长笛的腰间。玉色的笛子在他手指尖流畅地旋转,袖袍翻飞之间大天狗不得不努力睁大眼睛以确认那柄可怜笛子的动向。

 

——他要把它丢掉了。

——他失望透顶,要把它丢掉了

——即使失望透顶,他凭什么这样把我的东西丢掉?

 

 

“大天狗。”源博雅甚至还笑了。在高耸的悬崖之上张开手掌,手心的东西如失翅的鸟,被狂风毫无重量地卷入尘埃。大天狗眨了眨眼睛,有点疼。

 

 “源博雅!”

“嗯?”年轻贵族罕见地笑了。他的手掌摊开,像是泛着苍青的玉石,空空地向上。

武士方才丢掉了弓,而衣袍翻动之间露出了浅而冷的玉色,那管笛子横在腰间,未曾移动半分。

 

他诈我。我分明知道这样可以吓到我。

大天狗有点想笑,可是这个场合无论如何也是不该笑的。

 

“现在我没有武器了。和下面的那些人一样了,一点力量都没有,一不小心可是就会死的。”源博雅道,“快点把风停下来,不要没轻没重的。坐下来好好跟我说话。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喂……你懂什么。和你说话之后我还能有这样硬的心肠吗?

千百只枉死族人的眼睛在迷雾之中注视着大天狗。

诅咒源氏的眼睛。

 

“干什么,你还要用人类的语言来诓骗我吗?”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仍旧迫切地用言语伤害着他。无法控制,难以熄灭的恨欲之火焰。

刺伤他,刺伤他深一点,似乎就能在负疚感之下更多地喘息。大天狗甩了甩袖袍,用灵力把附着其上的烟尘甩下去:

“博雅,我不是在玩闹,也不想再同你纠缠。”他瞥了一眼云下的鬼哭狼嚎,冷淡道,“让开。”

“你知我不会让。”年轻武士不动。

 

 

没关系,天底下也并非只有一条路。

大天狗蹙眉,白色旋风在他的手上凝结起来。他低声喃喃,口中是源博雅幼时教的那道咒:

 

——“阴阳师才不是什么了不起东西呢。大妖怪也会忌惮阴阳师的吗?”

 

——“有时候会的。倒不是害怕被打败,只是我并不想和别人结下什么契约啊……”

——“你过来。”幼小的红发少年勾了勾手指,热气呼呼地垂在痒痒的耳垂上,“这个咒语……只要你知道他受洗时的名字……”

 

是可以封印灵力的神秘咒语。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人类幼儿的口中传到幼年大妖的耳朵里。

 

——“可以告诉我的吗?”

——“还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哦。”幼年天狗软软的手被拉过来,源博雅一笔一划地于其上划下自己的那个名字:简单而秘密,被长久地记下来。

 

记忆中的幼年源博雅在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划那个秘密的名字,而更惨痛的现实之中,大天狗念着束缚阴阳师的咒语,而源博雅站在对面高高的山崖之上,面如寒冰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伤害人类,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模样。

 

 

“因为我是妖啊,博雅。”大天狗今日第一次笑起来,“诛杀了这么多妖邪,你都不知道妖怪是什么意思的吗?”

可是当时与我同行之人分明是你,你分明不是的。源博雅心里想着,然而咒语已经开始渐渐生效了。他的四肢和唇舌被强烈的麻痹感所侵蚀,强烈的自尊逼迫他拼劲所有力气站住,可更多的话却一句也无法说出口。

于是大天狗的笑意更冷漠:“没有人心、没有感情。我们不讲你们虚伪的‘道德’和‘正义’……除了力量。博雅,除了力量。你满意这个答案吗?”

 

——妖永远都是妖。不臣服的妖便该堕入地狱。

 

这是鬼兵部的首领屠杀天狗族时所说的话。这句话曾如丧钟一般一次次在大天狗的噩梦中敲响,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面对着面色苍白颤抖如落叶的源博雅,大天狗突然觉得……其实是不错的。

妖邪便是妖邪。生来为欲望所控制、污秽所裹挟的妖邪。

所以如果起了邪念,也就是妖的本来面目而已。

不要太过天真,不要太过相信我,博雅。

 

 

熟悉的咒语攀上了源博雅的腰,年轻贵族骤然睁大了眼睛。大天狗看见他被淡蓝色的雾气束缚住,却仍在勉力挣扎着。不过都是徒劳,灵力正缓慢而不容阻止地从他的四肢百骸散开。

 

大天狗震袖,狂风起。

无尽的力量从云端之上俯冲而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卷起半片山巅。

 

毁灭吧,今天。

让死者爬向地狱,偷生者去向那位狂妄的庇护者哭嚎:天狗族的血不可以白流,源氏的罪孽就在今天清偿。

 

 

千钧狂风势如排山倒海,妖气巨浪般轰轰地从穹顶打下,突然迸发野兽一般恐怖的嘶吼声——淡蓝色的妖气在半空突然凝滞了,鲜红色的光芒在烟尘之中猛然迸射,蓝色与红色混做遮天巨幕,死死地把天狗的惩戒挡在半空——巨幕散落之时大天狗看清了烟幕后的人:源博雅半跪在山巅,天晓得他用了什么疯子的法术,硬生生扯开了天狗的咒术!年轻武士赤手空拳,以血肉之躯生生挡住了这恐怖的妖气。他的袖口被风刃刮开,腰微微弯曲着,似乎因为吸入过多妖气微微地咳嗽。那妖气吃软怕硬,在他咳嗽的当口越加凶狠地侵略着——源博雅却丝毫不退。

 

红色的光芒略减,将他逼到了崖石的角落,他复又伸出一只手,几乎用身体死死地抵抗着。

“若要下去作孽,总得先过我这一关。”

年轻武士咬着牙,脸上是大天狗从未见过的……笑意。

 

鲜血从源博雅的指尖滴落下来。

 

 

那些人就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

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阻止我吗……?

 

源博雅已经无法回答了,他正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这么下去……他会死的。

大妖的翅膀在飓风之中微微抖动着,那冰蓝色的妖气近乎狂暴地绕着年轻武士旋转。在更多的血从贵族指尖流下来之前,天狗发出了痛苦而凄厉的嘶鸣——妖的旋风骤然止息,大天狗的背影裹挟着冰蓝色的风雾,匆匆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大天狗!”

源博雅的声音是追不上它的,但是武器可以。寻常的弓箭已经被早早丢下,但是鬼笛还在身上。

玉色的笛子如同一只冰冷的箭,从源博雅手中朝着大天狗的黑色羽翅直直射过去。钢铁之羽颤动着,与夕阳一道跌落在山的另一头。

 

 

他跌到那里去了?

源博雅不知道。他艰难地站起来,他知道他得找到他,那是他的朋友。

 

 

 

 

为什么人要是这样脆弱的生灵?

 

为什么我会为这样的脆弱感到痛苦、感到怜惜?

 

今天就该是新的开始……如果不是源博雅那么脆弱、妖力真的会杀死他的话,今天就应该是为了族人而开始的新的一天……大天狗躺在冰冷的落叶之上,用手捂住了眼睛。

这里是背阴的山间缝隙,口窄肚大的峡谷,并无阳光,腐烂和野草的味道一层一层地染到了衣服上。

 

 

翅膀好痛。

那是离开之时被源博雅打的。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蛋,明明愿意放过他一马,他却不依不饶!不是很重,却恰恰打在了要紧的关翘,翅膀酸麻得扇不动,只得狼狈又丢人地掉在这山谷里……罢了,怕是休息一夜便会好了。

 

不知道那家伙离开了没有?按照他的性格,说不定还会去那个村里看看……看看那些人有没有被吓死,还有没有天狗族的小鬼余孽作祟——哈,不会的,博雅,拜你的哥哥所赐,天狗族除了我和爷爷,已经没有别人了。

 

从幽谷的缝隙中可以看到一线天,从金红变成丝绒一般的蓝,再变成凝滞的黑。大天狗盯着那段缝隙,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半梦半醒,思绪怪诞又荒唐。冷的露水从地上一点点蔓到他的袖子上,凝成睫毛上的小水珠,他却头一次懒得动。

 

当那缝隙中升起一轮满月的时候,一颗黑魆魆的头在缝隙正中间冒出来。

 

“啊,终于。”那人言简意赅,只吐了两个字便不说话,一颗脑袋堵在峡谷上的一线天中,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

 

他的声音也哑了,许是白天消耗太多。大天狗撇嘴:总不至于是找我喊的。他懒怠说话,便把头扭到了一边。

 

“啧啧,脾气还大。”源博雅从那缝隙中跳下来。许是身体还不大好,还在落叶上崴了一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他既不觉得别扭,也不觉得尴尬,就这么躺在大天狗身边。

“你过去些。”大天狗皱眉,身子却没动。这家伙也是好笑,白天还刀剑相向,这会儿又挨过来做什么?不怕自己咬人吗?

“我找你老半天,想着你被叶二一打,八成跑不远。”源博雅听起来还很委屈,那手肘戳了戳大天狗,“渴,有水吗?”

“没有。”大天狗被他堵得一团火,“不是我被叶二打。”他冷笑了一声,“是我放过了你。”

“是我先丢了弓。”

“因为你打不过我。”

“不要太自满。可怜兮兮在这里躺到半夜的是你。”

“你以为你走起来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吗?”

 

 

听起来真的很幼稚……莫名其妙的斗嘴和吵闹片刻之后终于安静下来,二人在敏感部分的边缘微妙地对峙,星星从正中落到了西边,没有人说话。

 

睡着了吗?

应该是睡着了吧。

保险一点......源博雅垂下眼睛,悄悄捏了一个咒。

 

 

“喂。”

在那家伙就要滑入睡眠的边缘,源博雅出声叫住了他。

“嗯……?”大天狗意识朦朦胧胧的,被泡在各色幻影之中。

“当时为什么这么说?”源博雅翻过身,把大妖歪下来的脑袋在手心里捧住。

“啊?”

“没有情感的妖邪什么的。”

“哈……我就知道你耍赖……”大天狗的声音绵绵地软下去,“就是说的那样,没别的。”

“告诉我。”

“黑夜山……你去黑夜山……”大妖呓语着,彻底陷入了咒术带来的昏沉睡眠之中。他的翅膀紧紧收缩,头埋在手心里微微抽搐,似是陷入一场梦魇。


评论 ( 14 )
热度 ( 68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管勾明月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