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勾明月

第八章 归来未有由

 

黑夜山。黑夜山。梦中大妖的呓语宛如悲哀的咒语，他单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如濒死一般大口喘息着。泪水把长发打得湿透了，一双手伸手去理，却只是愈缠愈紧，将将要那人扼死。

 

 

黑夜山！

源博雅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窗外月光正明，他将自己的手放在眼前一看，果真湿淋淋的。湿淋淋的——朦朦胧胧的湛蓝色眼睛，痛苦的眼泪梦中大妖痛苦的神色又一次在眼前浮现出来。

 

梦中哭泣着的是自己身边的爱人。源博雅毫无道理地相信：即使那家伙有着一头及腰的长发，还穿着平安时代的和服，但是那一定是他，不会错的。

他为什么在梦里哭？源博雅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心，终是没有忍住，将脸埋在手心里舔了舔。

咸的，只是因为噩梦而出的汗，并不是梦中人的眼泪。源博雅有些自嘲地耸了耸肩，觉得自己方才的念头荒唐得可笑。大天狗的眼泪是没有味道的，既然是咸的就不会是他的眼泪——这是源博雅在情事中所得到的无用经验，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反倒有了用处。想到“情事”的时候他偏头看了看床的另一边，空空荡荡，很显然，那位刚刚确定关系的爱人又在半夜离开了，留下床畔乱七八糟的枕头和一个浅浅的坑。

 

 

“鸟类在夜晚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吗？”某天吃早餐的时候源博雅曾小心翼翼地提起过。大天狗许是从开着的窗户进来的，头发还有些乱，却没理，只把盛着烤吐司的瓷盘推到他面前，头也不抬：“怎么了吗？”

“昨天晚上醒来的时候看你不在。”事实上，抱了个空。

嗯，发现了啊……大天狗皱着眉思索了片刻，“我神经衰弱。”

“哈？”

“还认床。”为了增加可信度，大天狗的神情格外严肃，“你不会介意吧，博雅？”

“想、想什么呢，当然不会。下次可以去你家……”

“说起这个，博雅，我下周要去黑夜山。”大天狗放下刀叉，尽量不突兀地转，“‘那边’有些事情，我得一个人去。”

“早些回来，注意安全。”

源博雅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而在这个噩梦之后，“下周要去黑夜山”这句话又同幽灵一般飘了出来，森森地悬在他的心头。

 

 

大天狗藏着秘密。源博雅不是傻子，不至于看不出来。开始的时候不问，是没有兴趣：妖妖鬼鬼活得长，谁没有些见不得光的伤心事；后来不问，是出于“朋友”间尊重的底线；而睡过了之后却不是不问，而是问不出来。

有件事情折磨着大天狗，他吞食了某个令人痛苦的秘密，却和吞食糖果一样甘之如饴——这个认知让源博雅难受。

  

 

说起来，他就是今天去黑夜山吧？源博雅把碗里的麦片喝干净，哗啦啦套上裤子和外套：不就是小时候去过的小山坡吗，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秘密？

  

 

 

黑夜山有个凶神恶煞的名字，实际上不过是市郊普通的一座高山罢了。近些年来市政还在西麓建了个国家公园，节假日的时候很是热闹。

 

源博雅自然不会蠢到以为大天狗会从公园的正门和游客去挤上山道。他开着车在山脚绕了几圈，总算找到了稍清净一些的停车场，熟料甫一开车门，一个兜售纪念品的小孩子便呼啦啦跑了过来。

“大哥哥怎么一个人来，给女朋友买一个吧。”小孩子叽叽喳喳地扯住他的衣袖，不住地甩着手上的视频，呼啦啦的一串，“一个1000日元，山上的就贵了。”

真是。源博雅赶时间，从裤袋中掏出钱包，模样很有些鬼鬼祟祟，“小家伙，我问你……”

“您说。”小孩子乖觉地把那串饰品递到源博雅眼前，乘胜追击，“妖骨是有灵气的东西——要不要买两个，一对儿？”

“我看这东西不值100。”源博雅没好气地扫了一眼，是一串牙齿大小的链子，做功极为劣质，“行吧，给我两个。我问你，你们这山脚哪里有一条小溪，溪口有一片樱花林的？”

“小时候来过，现在找不到了。”说完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

“您可不能这么说，妖骨延年益寿，可以长寿命，大人物都是要为了这个打架的，您可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哪。”小孩子从他手里赚到了大钱，非常开心，便嘻嘻哈哈地话多起来，“您说樱花林？这个真没有见过，但是有桃林，您是不是记错了呀？”小孩子跳到一块岩石上，给他指指点点，“桃林的风景也不错，您往这里头走，那边铁丝网有个破洞，逃票用的，您沿着修剪过的桃树走，很快便能寻到。”

“明白了吗？”

“明白了。”源博雅点点头，犹不甘心，“真的没有樱花林吗？”

“没有。”小孩子坚定地摇头，“你从哪里听来的樱花林？我也许可以问问别……”

“不用了。”源博雅摇头，往桃林的方向走过去，“谢谢你。”

 

 

 

——从哪里听来的樱花林？从童年梦一般的记忆里。

和家长春游的时候迷了路，看见了白色翅膀的鸟和随风飘落的樱花，还有人唱轻柔的歌，简直甜美得如同梦境。可记忆模模糊糊的，再去寻时再也找不到一片樱花的影子，简直教人怀疑那是一场午后的梦、传说中的桃源。这事情过于荒唐，和哥哥提起的时候便被嘲笑了一番，要怎么再和别人提起？

 

可如今，要寻找大天狗的如今，那片樱花林又浮现在脑子里。

既然没有线索，便凭借直觉吧。源博雅不是一个信奉证据的人，想着“有桃的地方就有樱”，就这么顺着小孩子指的路走过去。

 

越走便越是人烟稀少。开始时还能听到游人的声音，半个时辰之后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之中。一只松鼠跑过、一颗果实落在地上都能引起源博雅的警觉，然而始终都只是松鼠和果实而已。

没有大天狗的影子。

却是到了山林最深最深的腹地。源博雅环视了周围，群山合抱，像是一片梅花，中间是一片圆润的山坡。抬头一望，日头已然西斜了，竟是过了大半天。

 

来不及了。源博雅叹了一口气，终于张开了灵视。

 

令人吃惊的是，两股力量正在此处激烈地交锋着：一方是源博雅极为熟悉的。他化成灰也能认得自己家的家纹，闭着眼睛也知道鬼兵部的路数。很显然，阴兵正在黑夜山严阵以待：他们布下了最严密的阵法、最强大的士兵，正眈眈等待着落网之鱼；而另一方却甚至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在场”，更像是大妖所留下的强大执念，正凭着本能的恨意激烈地与之对抗。

真令人难受……这个气味源博雅也熟悉得很。他知道大天狗的气味，可这一次，爱人力量中蕴藏的巨大意念和悲痛之力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熟悉的气味中充盈了难忍的悲哀，无数思念的因子如同潮水一般凶猛袭来，几乎将源博雅淹没。毫无疑问，这执念已然经过了数百年的发酵，而他的主人没有任何抑制的意思，只是放任这汹涌的情绪冲撞泛滥。在这倒霉的关口，在源博雅私自闯入黑夜山的时候，这份执念死死地扼住了源博雅，让人无法呼吸：源博雅与大妖共情了。

 

 

不要、不要、对不起、大天狗……

无望、痛苦、想念、悔恨……强烈的情绪在刹那之间控制了源博雅，他捂住头在地上蹲下，天旋地转。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可是本能一般流下了眼泪。

 

不可以这么弱，源博雅，忍住。贵族少年的膝盖撞到了地上石头的凸起，他像溺水者寻找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按住了。石头松动两下，终于又站住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眩晕过去，源博雅终于发现那是一块光滑的碑。许是有了许久年头，被淹没在乱石之下。

 

 

“群山梅花形合抱，中部圆润凸起，是最好的墓地，可以成神的。”——这个念头滑过脑海的同时，源博雅把覆在石碑上的杂草清理开了。他摸着冰冷入骨的大理石，看清了上头笔迹生涩的题字：

夫源博雅之墓大天狗。

 

 

这坟地周围铺天盖地，满是大天狗的记忆。源博雅随手读了一片，天旋地转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