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天】前度(7)

第七章 靡不有初

 

重蹈覆辙。

大天狗把自己扔到床上,捂住了眼睛。

 

“源博雅的话不值得相信的,大天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不值得信赖,你不能相信他的鬼话”。路灯隐约的光芒从指缝间透出来,他反复告诫自己,却还是笑了起来。

 

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管他明日洪水滔天。

混合的酒精开始上头,大天狗踢掉鞋子光脚走进浴室。花洒喷出温热的水,他睁大眼睛,暖而熨帖的水柱便打进湛蓝的眼睛里。多好啊,这些廉价而易得的热量,甚至有些像从前

 

从前……最早最早以前的平安京。彼时他与源博雅皆站在无尽轮回的开端,一眼望去前路葱茏苍翠,是生机勃发又全然无知的年轻。

 

 

 

 

 

幼时族中并无许多同龄人。大天狗抽了第一根羽毛的时候兴奋地对着河童炫耀,那青蛙似的小鬼咕了一声,又吓地一下钻回了泥塘里;长老说换了的牙要交给信赖的朋友,大天狗在村落中转了一圈,那枚尖尖的牙齿还是攥在掌心。日子一页一页翻过,羽刃风暴从第一层爬到了第九层,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无聊而平静。

 

他是在午睡的时候被源博雅惊醒的。

时值夏初,只有森林深处是凉爽的。他把翅膀摊开晾在高高的枝丫间,模仿树团子的样子蜷在树冠里。

 

一点、两点……年幼的大天狗慢吞吞又重复地数着落在地上的光斑,数到第七下的时候那两点被一坨影子遮住了。树干被什么人大大咧咧地往下一扯,大天狗便随着身体下的那截枝杈嗖地弹到了空中。事发突然,甚至还没来及展开翅膀便“咚”地摔在了地上——说地上也不太确切。被他压在身下的男孩睁了双懵懂无知的眼睛,闻起来是个人类。

 

就因为当时那一下,他便受了许许多多的折磨和曲折。

 

“呀。”那男孩眨了眨猩红色的眼睛。他毫无礼数,甚至伸手在天狗的翅膀上摸了一模,“好看,软。”

痒死了!

受到了侮辱的天狗迅速把羽毛呲地竖了起来。他彼时对人类的语言并不十分擅长,只好咧了嘴面目狰狞地吓唬他:呲——

“你也缺了一颗牙!”那没心肝的混蛋咯咯地笑起来。他也跟大天狗一样咧了嘴,用舌头抵住自个儿的牙齿说话,“你瞧,我也有……”

后面那句话没说完,大天狗一拳揍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打架。大天狗忘了他的力量蓄于翅膀,赤手空拳地用拳头怼他;源博雅爱咬人的恶习从幼时便初现端倪,在幼年妖怪的手臂上留下了圆圆的压印。

 

筋疲力竭之后他们都大度地原谅了对方,吭哧吭哧,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喘气。

“人类不应当进入这里。”大天狗板着脸教训他,板了半天没忍住,侧过脸偷偷看他,“……你来干什么啊?”

“斩妖除魔,锄强扶弱。”源博雅背课文一般道,趴过来认真地解说,“通常的时候没有妖怪,你是第一个。”

你也铲不了我。大天狗呵呵地冷笑。

“没事的时候就干别的。”源博雅抿着唇。

“干什么?”

人类男孩摊开手,掌心里一片嫩嫩的碧绿色,是刚才从树上拉下来的叶子。他把树叶卷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吹。桃叶的音色清冽而美,大天狗把脑袋凑过来,坐在地上认真听。

桃叶被递到他手上的时候被捏得热热的,毫无经验的幼年妖怪虔诚地伸了双手去接,如获至宝地贴在手心。

“跟你换一个吧。”他有些词不达意地道,从兜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牙齿:未成熟的,细白而小,像一颗稚嫩的宝石。

 

 

 

他们从那时起成为了朋友。该死的、不清不楚、阴魂不散的“朋友”。

 

大天狗在夜间偷偷试着吹过那笛子,它却失掉了魔法,只发出可怜的“呜呜——”声。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吗?小朋友会长不高的哦。”爷爷掀了帘子进来,大天狗便嗖地矮身进巨大的陶罐,把头发丝儿都藏进去。

 

金色的、坠着珠宝的柔软和服,发梢是暗红色的,像是将明未明的天色。幼年的妖怪终于酣然睡去了,那人类孩童出现在模糊的梦境中,少羽大天狗的第一个梦。

 

 

 

淅淅沥沥的水流如陈年的泉水,从大天狗的肩膀一路蜿蜒。

很像的啊,博雅,这水流和当日是很像的。

 

 

那是他们稍长的时候,年轻的贵族去往远方游历,大天狗离开了族人,去寻找风之大义,碰巧同行。

他们一同驱赶着一串小鬼,一路撞至山林的最深处。本来是人迹罕至的空山,二人皆不是多言,常常是安静的。唯有那一次陷入了可疑的活泼乐音中,跌跌撞撞,笑声与触碰都飘忽放纵,像是玩乐带来的酣醉。

源博雅的头发被全数束到脑后,将自己的整个脸都埋进清凌凌的溪水中。鬼使神差一般,大天狗从背后揽住他的肩膀,重心和奇怪的心思不稳,便一道滚着掉到水流中。

“你疯了啊?”源博雅笑着骂他。他踉跄着站在溪水中心,裤脚挽起来,露出漂亮修长的线条;金红色的衣服湿透了,和头发一起黏在皮肤上。

嗯。大天狗点头。

他的视线移到了水面下那截清瘦的脚踝,一只奇异的勾子从欲望之眼钻出来,作祟地在他心上勾了一勾。

“大天狗?”源博雅在溪水中坐下来。他太粗心,于是并未看到双蓝色妖瞳散发出奇异的光彩,侵略般、一动不动地凝在了一处。

“嗯……”回过神是有点困难的。喉结微妙地动了动,大天狗走近过去,“没事吧,博雅?”

他踩着鹅卵石走过去,白色衣袍的下摆带起清澈的水花。下一秒就是巨大的“哗啦”声。鹅卵石圆头圆脑的湿滑,年轻武士抓住大妖的脚踝,天空树木高束的马尾刷地旋转,再一眨眼时胸口贴着胸口,溪水从交叠的手心潺潺流过,远处有风鸣——哗啦,哗啦。

 

天地间没有旁人,心间也没有的旁的东西,天造地设,应是互诉衷肠最好的时候。

 

呼吸交错着,避开了。手指交缠着,不敢动。眼睫下面挂着挠人的水珠,吧嗒一下,落回溪水中。

 

什么都没有。

 

“起来了。”源博雅从水中站起来。

“走吧。”大天狗偏开头。

 

溪水全然不知地继续流淌,少年们转过身去,踩在厚厚的松针落叶上。他们长长久久地沉默着,衣裳在林风中渐渐干了,嘴唇上的最后一点湿润也消失殆尽。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吻我呢?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是许久以后,他们变成挚友、变成敌人、差一点点变成爱人,晚得他们都快要死掉了。

——你也没有啊,傻瓜。

 

夜晚的时候源博雅生了营火。妖怪本来并不习惯这些,长久的耳濡目染之后竟也对这温暖明亮的东西升出了几分喜欢,收拢了翅膀挨在一边。小时候源博雅常在这个时候给他讲故事,多半是从宴会和勾栏中听来的,缺头少尾,逻辑也奇怪。好在大天狗对人情一片莽然,大多数时候也听得津津有味,不知道听了什么东西进去。

这会儿二人在火焰边上头碰了头,相对无言,竟是一片沉默。源博雅在火焰中拨动着一根枝条,看着火舌攀上来,抬起来轻轻地摇。

 

大天狗跟着火苗看了半晌,“呼”地吹了口气,将它熄灭了。

“喂……”源博雅微弱地反抗。

“睡觉了。”大天狗莫名觉得生气。月亮还在中天,夜行的小怪仍在洞穴中,但是下午的溪流将他心中郁结的不快重又湿淋淋地浇了个透,闷了半天,不晓得如何发作,只又闷声道,“该睡了。”

“哦。”源博雅面色古怪地看了眼天色,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二人背对着躺下来。大天狗从有限的人类常识中搜索了半天,开口问“人生来便是要嫁娶的吗”。

真是抱歉,那位将来名震京都大妖对语言的隐幽之处了解得非常有限,所知所学又多来自源博雅的言传身教——众所周知源博雅以“坦率真诚”出名;这一拐弯抹角的问话实在已是大天狗所能想到的极限。

“大抵是这样的吧。”源博雅在黑暗中打了个呵欠,“两情相悦,交换信物,结为伴侣,不离不弃。大抵是这样的。”

还行。大天狗“哦”了一声。

“妖怪不是吗?”源博雅接着问

“不是。”大天狗摇头,“情之所至自然可以在一起,想分开的时候也放心分开,不会再追寻前缘,聚散全凭心意。”

“这样啊……人类多的那一种东西大概便是誓。”

“誓?”

“你可以理解成阴阳师和妖鬼的契约。尽管生命短暂,却还是许诺一同对抗疾病、离别和生死,甚至不切实际地许诺下一世……有了誓约便要遵守的哦。”

“真悲哀。”大天狗对着黑沉沉的地平线眯了眯眼睛。

“我母亲以前告诉我,正因为誓言很脆弱所以才是宝贵的……”年轻武士的声音一点点轻下去,“她说的常是有道理的,可我现在还没有明白……”

 

睡着了吧?良久以后大天狗抖了抖耳朵,侧耳听背后的声音。

“博雅?”

没有回应。

源博雅睡着了,他的胆子就大起来,自顾自道:“我从前和你交换过的,那颗牙齿。”

“谁稀罕啊。”那边突然响起嘟嘟囔囔的声音。大天狗心中一惊,源博雅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收下了没错,可是我也给了你回礼的啊,那片会唱歌的叶子。”

“这种东西我早就丢掉了。”

“丢掉也没有关系的……君子一诺,你放心好了,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是在说梦话吧?

即使是梦话,也可以算作……朋友间的誓言吧?

 

 

奇异的感觉从身体中悄然升起,不受控制,甚至有点肮脏。

我是妖啊,博雅。我是生来便贪婪的妖。

 

 

第二天源博雅醒来时在树上看见的大天狗。他和初见时一样,团在榕树的枝杈里,是抬眼便能看见的距离。

“怎么回事,明明前几天还觉得这里很舒服的啊?”源博雅有点困惑地看过去,见到友人仍在酣然地沉睡着。他的脸上蔓着春樱一般的粉红色,树杈在身下微微不安地摇动着。

 

不会是生病了吧?

这样想着便去摸他的脸:热,还有暖融融的可爱触感,可惜下一秒手腕就被极用力地握住了。

“别看我。”显而易见的,那樱色更红,主人却沉着脸命令源博雅下去。

“货真价实的狗脾气。”源博雅不明所以,撇撇嘴从树杈上滑下。

 

他身后的蓝色眼睛里涌起汹涌海潮一般的情绪,又骤然黯淡了。

 

——这是你的朋友,大天狗。大妖轻声对自己重复:他是人类,是生命短暂、又憎恨被忘记的脆弱生命……是你的朋友。

 

年轻的情愫曾经涉水而来,那一刻错过,便是错过了。

他们不得不长久永远陷于“朋友”的笼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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